網媒《綠豆》節目《英國怪奇公屋巡禮》找來三位來自香港的建築人,介紹倫敦各種「怪奇」的現代主義公共房屋,頗為有趣。
於今回望,二戰後的幾十年是個頗為奇妙的時代。歐亞遍地廢墟,人們也重新審視舊有各種傳統。畢竟在此之前的種種思潮,終歸沒能阻止如此大規模的悲劇發生。因此之故,在那個嬰兒潮一代還年輕的時代,新想法很容易便在社會上站穩陣腳,得以付諸實行。正如節目中三位建築人說到,Sydney Cook主理倫敦Camden區建築設計那年代,起用的新秀建築師(是Peter Tábori嗎?)的年齡只有26歲,「和我們的年紀差不多」。用陳冠中(1952年生)的話來說,就是「我們前面沒人」。
我懷疑,當我們欣賞、懷念現代主義混凝土建築的時候,我們也在懷念那個時代的精神:摒棄「無謂」的老派修飾,注重實用、以人為本。理想邦可能從未實現,但當我們回望戰後那幾十年,似乎會覺得當時人們樂觀、向前望、相信明天更好。擁有希望的人是幸福的。我們懷念的,是這樣的時代精神。
這也不是甚麼創見。鄧小樺就寫過,「人們幾乎無法相信,後來他們所懷念的,只是那樣平平無奇的事物。」她在2014年回憶天星、皇后碼頭保育運動的時候,就留意到,「其實我們想保育的,就是那個平等開放、不高調不浮誇的城巿氣質,這是一種低調治理和初級商業的世界,人人有機會,萬物初生各有一席之地。」社運人士當年爭取保留的第三代天星碼頭,便是1957年建成的現代主義建築。
那陣時,港府有意逐漸告別戰前漢英區隔、洋人有着各種明顯特權的社會,而以現代、進步自豪。在那個年代的中環天星碼頭下船,愛丁堡廣場左右兩旁的郵政總局和大會堂,也是現代主義的產物。節目中以倫敦Royal Festival Hall作比較的香港大會堂,陳雲曾頗有詩意地形容為「方正挺立」,並引伸謂「英國殖民政府……放下了維多利亞王朝舒服的權威外衣,披上功能主義的現代西裝,就要抖擻精神,精進服務。」我甚至懷疑,2017年曾俊華選擇在愛丁堡廣場舉辦造勢大會,也有這種懷念戰後時光的情懷在內。
戰後香港並不懷念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的盛世,對於老派英式建築也不見得有好感。遲至七十年代,當香港會會所討論拆卸重建的時候,親國民黨的《星島晚報》社論便指「保留這充滿膚色優越感的會所,徒使多數香港人留下不愉快的記憶」。時任市政局議員黃夢花也認為,「以建築藝術角度看,該建築物或有其價值,但論政治因素,則該座大樓應盡快消失,而且愈早愈好。」在這樣的時代裏,「維多利亞城」中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在戰後數十年間幾乎盡數消失。倒是2006年建成的第四代中環天星碼頭,有指是仿照1912年的第二代天星碼頭的維多利亞式建築風格而建。港英最後幾十年任由現代思潮淘汰的帝國建築風格,主權移交後竟成為特區治下的仿效對象。此間詭異,實難以為外人道。
話說回來,節目中提到戴卓爾夫人推出租者置其屋(Right to Buy)計劃,令公屋供應逐年減少,輪候時間越來越長。而舊有的公共房屋賣給原有租戶後,各地議會(local councils)並沒有興建相應數量的新單位。畢竟,任何新建築計劃都容易因影響原有住客的交通、生活而受區內反對,規劃程序又受各地議會影響甚大。而議會的選民,就是當地的原有住客。
近年英國各地方議會為免管理麻煩,加上流動資金短缺,往往不再自行興建樓宇,而在批出規劃許可的時候要求發展商撥出一部分的單位作公共房屋之用。節目可能沒時間提及的後果,是有些大廈只得部分單位有權使用會所設施,甚至有兩個大門供不同類型的住戶出入。近來流行的這種做法,到底是促進了社會不同群體之間的互相理解,還是使得和諧共處更為困難,實在難以評斷。
世界潮流就是這樣,有時擺向這邊,有時擺向那邊。現代主義時代的理想,在八九十年代漸漸讓位與新自由主義時代的商業化建築,只是時代變遷的一環。在英國居住了十多年,有時也會想,可能香港只是走得前一些;某些曾經令我想離開香港的事情(例如住屋情況),也彷彿慢慢地,以類似的形態在倫敦出現。
香港大會堂高座及天星碼頭多層停車場,攝於2022年12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