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9 June 2013

直資制度必須改良,毋須廢除

不過三個月,聖士提反女子中學及其附屬小學計劃轉以直接資助計劃(「直資」)辦學的爭議,似乎已變成現行直資制度存廢的討論。各界指責傳統名校轉為直資之後,日漸貴族化,清貧學生只能望門興嘆。教育局長吳克儉日前也說,「如果日後直資學校大幅增加,政府會研究把直資學校部份學額,撥出來參與統一派位」。到底直資計劃有何問題,而今後又何去何從?

目前,直資學校每取錄一名本地學生,政府就會提供一筆津貼,其金額與政府資助學校的平均成本掛勾,目前約為四萬多港元。除此以外,直資學校也可以向學生收取不多於津貼額二又三分之一倍的學費。傳統名校離開津貼學校行列,轉入直資計劃之後,往往收取每年三萬至五萬元的高昂學費。曾榮光教授指此舉會破壞「以擇優取錄方式向全港學童開放」的香港公立學校制度。

統一派位無濟於事

可惜,本港官立及津貼學校早已非「擇優取錄」,而是以就近入學為主。與辦學團體屬相同宗教、父母兄姊曾在該校就讀等可獲加分,也說不上公平。而為免幼稚園學童過分操練,自2000年起,主流小學已不能進行任何形式的面試或筆試。幾乎所有傳統名校都位於市區。在就近入學方針之下,家長「孟母三遷」以求入名校,地產經紀以物業位處名校網作招徠,早已不是新聞。升中派位時,中學可自行分配的學位佔總數三成,不少名中學傾向將這些學位給予課外活動優秀的小六學生。最能負擔市區地址,並把子女送去各種課外活動的,是那些家庭?是中產,不是不少論者念玆在玆的基層家庭。

曾榮光問,「香港大部份學童在十二年普及教育下,只可享用每年四萬元的財政投入(即資助學額的平均單位成本),但這些津校轉直資的學生卻可享有每年七萬多元的財政投入[按:即四萬元資助加三萬元學費];這種辦學資源投入上的差距,難道不就是製造教育不均等嗎?」當然不是。那每年三萬元的學費,是中產家長自己掏腰包掏出來的。如果沒有直資制度,他們會用來給子女補習,參加各式課外活動,或者租住名校網內的物業。以上種種,難道就不是教育資源的投入了嗎?直資計劃原來的好處,正是讓制度更有效率:中產家長可以直接把錢交到學校手上,改善辦學環境。港府支出不增,學校卻可以享有更多的資源,收生和教學亦可更自主。理論上,清貧學生可藉獎助學金入讀直資學校;中產家長也不用再「孟母三遷」,其子女可以留校參與更多活動,免卻一些舟車勞頓。計劃看似很好,是那裏出了問題?

尋找問題的故事

筆者想到三個。其一,是直資名校收生自主,學位供不應求,自然傾向取錄「家庭對學生之學習支援」較佳(摘自某津貼名小學叩門取錄準則)的學生。但它們的津貼額,卻是官津校的平均成本。於是,需要較多支援的學生就會集中在公立系統,但公立/津貼學校的資源卻沒有增加,變相拉低公立學校的教學質素。換言之,直資學校並沒有盡到其對本港整個資助教育界的某種責任。但直資學校只佔總體9%,也不是全是名校,影響有限。

其二,是直資名校的「貴族」色彩令清貧學生自覺格格不入而卻步。即使有獎助學金,也擔心要長期維持學業或某些課外活動的表現,而放棄報讀。這是事實,卻只是症狀,而非主因。教育局規定,直資學校在「津貼額的三分之二這個水平以上每多收一元學費,便須撥出五角作為學費減免/獎學金計劃之用」,以「確保學生不會只因無力繳付學費而失去在直資學校就讀的機會」。照此推算,聖保羅男女中學每年收取學費52000元,其中至少約12000元,即大概23%,就要撥作獎助學金。如果受惠家庭均屬清貧,則每年200個中一新生就有大約40個清貧學生,還怎麼會感到「格格不入」?學校又怎會有「貴族」色彩?

但根據香港電台節目《鏗鏘集》所述,全港有35%中小學生領取政府書薄津貼,該校正在領取政府書薄津貼的學生,卻只佔7%。兩個數字差距甚大。這是為甚麼?這只能在獎助學金安排的細節中尋找答案。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正是教育局為直資學校制訂的獎助學金政策。千禧年間,港府大概是怕直資學校將領取獎助學金的資格訂得太過苛刻,連清貧學生也不一定拿得到,於是明文規定「採用的資格評估基準不可遜於政府提供予清貧學生的資助計劃」。而各直資學校現時採用的基準也的確比政府的寬鬆。續以聖保羅男女中學為例。據《鏗鏘集》所述,一個四人家庭扣除租金或償還樓宇按揭之後,月入22000元之下,即可得到全額學費減免。以現時市區的租金水平推算,即約總月入40000元以下。而同樣一個四人家庭要在2012/13年度成功申領政府的半額書薄津貼,總月入要在25300元以下。

於是我們可以推論,自聖保羅男女中學的全額學費減免中得益的家庭,其中相當大部分的月入介乎2530040000元之間。收入位處此間的家庭,在香港已不算基層,而是呂大樂所說的「中等收入」家庭,甚至是中產階級的下游了。況且,該校還有半額學費減免和非關家境的獎學金。這就是23%的學費撥作獎助學金,但只有7%學生來自基層的原因了。相信其他直資名校情況也類近。

換言之,直資名校把助學金的條件訂得過份寬鬆,結果助學金變成了獎學金。基層學生要跟來自中等收入家庭,以至中產階級的申請者競爭有限的學費減免名額,而競爭的準則(如課外活動成就等),則對來自中等收入家庭和中產階級的申請者有利。筆者無意批評聖保羅男女中學,也相信他們真心希望更多家庭受惠,而非有意不利於基層申請者。該校開誠佈公,一向在網站上公佈獎助學金的詳情,以至向港台坦誠相告各項數據的做法,值得欣賞;能夠把撥作獎助學金的基金,每年派出大約百份之百,更值得其他直資學校效法。

為甚麼?因為教育局根本不關心撥作獎助學金的金額是否用得其所。2010年十月《審計署署長第五十五號報告書》出爐,揭露直資學校帳目混亂的情況,引起輿論嘩然。當時,72間直資學校當中,只有23間在學校網頁提供獎助學金計劃的詳情,14間直資學校獎助學金使用率低於一半。由立法會秘書處擬備的一份背景資料可見,當局是理解問題的徵結的:「據政府當局所述,獎助學金計劃使用率偏低的學校大部分為小學。當中的原因可能是有相對較多家境富裕的兒童在面試時表現較佳,令他們有較大機會獲直資小學取錄」。其對策相當精彩:政府建議那些學校「放寬學費減免的資格準則,並使用儲備資助合資格的學生購買課本及參加課外活動,包括參加海外學習計劃的開支。」翻譯成廣東話,即是「我唔理你點派,總之你諗啲藉口,派左佢啦」。明乎此道,筆者聽聞某直資名女校去年每位畢業生派幾萬元「獎學金」時,自然也不表詫異。

所以,祝越山說「津校講血緣,直資才扶貧」,只是部份正確。祝先生認為,就讀直資名校的清貧學生「既是以實力獲獎學金入學」,「面對富二代同學又何須自卑」。但他沒有留意到,根本沒有多少獎助學金留給清貧學生。直資不扶貧,反映直資計劃獎助學金安排的失敗。然而,即使聖士提反女中等傳統名校留在公立學校系統,或如吳克儉所考慮,把直資學校部份學額撥出來參與統一派位,可能也幫不了基層家庭。官津中小學派位制度同樣有利中產家庭,卻比直資更缺效率。解決社會流動性問題,只能另辟蹊徑。

配額保障基層入讀機會

筆者想到的一個方法,是把「不遜於」改為「等於」,劃一各直資學校助學金的資格評估基準,並與目前書簿津貼的基準掛勾。比方說,若一名基層學生能成功申領書薄津貼,則他亦自動合資格獲全額學費減免,而若家庭入息低於書薄津貼的基準乘以某個倍數,則可獲部分學費減免。同時亦應設立配額,訂明直資學校若要收取全額津貼,則平均每年取錄的學生之中,可成功申領書簿津貼者,應不低於某個百分比。此舉不僅令清貧學生免於在競爭中處於弱勢,亦可保證每屆有一定數量的學生出身基層,不致格格不入,同時亦免除家長了解數十家學校各自不同的準則的麻煩,增加助學金制度的透明度,可謂一舉三得。而直資學校為免來自基層的申請者太少,也會更用心向社會各階層解釋其入學政策。

這個基層學生配額所佔的百分比,又該如何釐定?筆者手頭上的數據不多,只能談一些個人印象,疏漏自不能免。記憶中,母校九龍華仁書院的師弟在2008年舉辦謝師宴時,曾向每位同學收取500元,但正領取書薄津貼者則只收150元作宴請老師之貲。主辦同學為免得知家貧同學身份,每人收取500元之後,自校務處得知該屆同學共有44位正領取書簿津貼,將總數交給校務處,每人歸還350元。由是觀之,津貼傳統名校中清貧學生約佔總數20%。考慮到不同地區的家庭背景有異,將直資學校基層學生配額訂於15%20%之間,可以說是合理的。

這個時候,可能會有人說,全港有35%中小學生領取政府書簿津貼,15%20%之間是太寬鬆了。但不要忘記,直資學校的獎助學金出自學費收入。增加全額學費減免,必然令學費有上漲壓力。而若直資名校學費過高,付費的中產家庭或會回歸公立系統,或轉投國際學校,甚至將子女放洋留學。目前直資名校約23%的學費撥作獎助學金,若基層學生配額訂於15%20%之間,則尚有一部可作其他獎助學金之用,學費也不會受到上漲壓力。

直資制度何去何從?

筆者長居英倫,對當下香港政治生態,不敢說熟悉,更不敢說能預測未來。但即使港府無心改善現行直資計劃,為自保計,直資名校也應該主動出擊,製作資料小冊子,聯手深入本港各區小學介紹入學程序及獎助學金詳情,製作模擬面試視頻或光碟,以至訂立收生目標,去鼓勵各階層的學生報讀。我甚至可以想象新聞稿的開場白:

「我們這幾間學校先後轉以直資計劃辦學,已經有好幾年了。我們一向秉持有教無類的宗旨,亦提供不少助學金予有需要的學生。可是,我們留意到,近年報名入讀的清貧學生人數有下降的趨勢。我們猜測,這是因為家境較佳的同學會參與坊間一些面試預備班,所以面試時表現較佳,而家境清貧的學生則往往因為不清楚面試的流程,過分緊張而失分。同時坊間亦有不少不盡不實的流言,指我們辦的是貴族學校,清貧學生可能因此而放棄報讀。為貫徹有教無類,弟兄姊妹在基督內為一的精神,我們決定聯手採取以下措施……」

直資名校有需要這樣做,不只因為社會公義(教育政策也不應成為解決社會問題的主要工具),更是為了自保。直資計劃之所以得以存續至今,純靠教育局的支持。立法會及輿論近乎無人會為直資學校出頭,教協更一貫反對直資政策。孫明揚時代,在審計署重炮轟擊之下,政府仍能堅守既定政策,無非加強執行現有監管而已。如今不過一集鏗鏘集,聖士提反女中雙方旗鼓相當,塵埃未定,吳克儉已穿上救生衣,跑到甲板邊準備跳船了。

雙非爭議期間,私立醫院的遭遇,可作殷鑑。我想,當時各私院大概以為政府會理性處事,時任食衛局局長周一嶽會向公眾妥善解釋,至少也會頂住輿論壓力,按步就班地減少配額。2012年四月梁振英當選不足一個月,為提振民望,宣布零雙非的消息傳來時,也不免錯愣。醫學界議員梁家騮為私院講了兩句,但也不敢拂逆民意。如果2012年初春各私院自行聯手出擊,主動提出減少配額,並採取一些優先照顧本港孕婦的措施,諸如本港孕婦可於任何時候預訂床位,而外來孕婦則要等到胎兒四個月大之後之類,或許也不致落得今日下場。

回顧香港教育史,立意良善的措施,如中學會考、學能測驗等,之所以成為歷史,往往是因為主其事者未有向公眾好好解釋其運作,任由反對聲音積累,運作稍有不順,則飽受輿論攻擊,終至改弦更張。經過零雙非,撤回國教,買家印花稅三役,我們知道,梁振英政府為提振民望,擺脫弱勢,已有病急亂投醫的趨勢。挑軟柿子捏是人的天性;弱勢政府之下,本身不受歡迎,只靠政策支持的團體,最容易被犧牲。殷鑑不遠,直資名校若然還不採取行動,洗去「貴族學校」的聲名,他日梁吳二人或棄直資以暫保民望時,將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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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場新聞:直資制度宜改不宜廢

2017年二月十五日後記:

報導,香港華仁書院正考慮改以直資模式辦學。我把三年零八個月前寫過的文章找出來,重讀一遍,發現除了數字以外,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多。記得梁文道寫過,「如果時事評論的目的是為了改變現實,那麼現實的屹立不變就是對它最大的嘲諷了」。我不曾妄想能改變甚麼,但想到這一點,還是不免有點戚然。 

除了文中建議的配額以外,也可以用財政誘因保障基層學生入讀直資學校的機會。畢竟將津貼額與達標與否掛鈎,可能會有讀者認為過份嚴苛。另一個值得考慮的方法,是直資學校每取錄一名能申領書簿津貼的學生,就可以獲得額外的津貼。舉個例:現時十六年以上校齡的直資學校可就每位高中生得到67,801元的津貼,或者可以改為每位能申領書薄津貼的學生70,000元,其他學生則為65,000元。畢竟,平均而言,中產家長對子女之學習支援較佳,對學校資源的需求也沒那麼大。如果怕每個基層學生的額外津貼定得太高,對政府開支構成壓力,或者導致直資學校只收取基層學生,也可以訂明額外津貼只適用於首某個百分比(例如25%)的學生。換言之,財政誘因和收生目標可以相輔相成。

當年寫到梁振英政府為提振民望,有病急亂投醫之勢。但世事往往不依直線趨勢發展。自從政改諮詢開始,以及之後佔領運動爆發,官府見民意無可挽回,似乎也就乾脆不理。我誤判。我愧疚。我道歉。

消息人士似乎認為,轉為直資之後,香港華仁書院不再受校網限制,收生更有彈性,更能履行為基層辦學的宗旨云云。道理上當然沒錯:有錢者出錢,家貧者有助學金,校方有額外資源,家長又毋須再孟母三遷,實在相當理想。但回顧過往經驗,恐怕事與願違的情況較多。原因已經寫過,此處不贅。若果主事者有具體而有約束力的措施,足以確保轉直資之後的新收生機制不會對基層學生不利,在下當然歡呼讚好;但如果沒有,我實在不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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