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4 March 2017

沒有被時代選中的我們

舊同學傳來中七最後一個上學日時拍的合照。我問,這麼多年前的照片,怎麼會平白無故找出來看。他說,沒有特別找啊,是臉書「當年今日」提醒他而已。噢,是今天嗎?到舊網誌一看,果然。2009年三月四日,星期三,陰。天文台資料顯示,當天京士柏錄得日照0.0小時,雨量0.4 毫米。是一個平常的春日。

我試着回想那天的事。記得和眾人去每個班房敲門找老師拍照(所謂「洗樓」),在停車場高呼學校和某位老師的名號,又和不同的同學留影。散學彌撒中,有某新來的校長致詞。八年後還記得這個,是因為後來每當遇到比我晚畢業的師弟,談起舊校近況,他們不時會說,你在某校長主政前畢業,真好。然後我會半認真地亂答,哪裏是這樣,我走的時候他已經上任三天了啊。

但我知,他們才是對的。余生也早;他們經歷種種爭議其間,我只是個旁觀者:2009年的暑假後,校方一改多年來的自由放任,引入多種行政和紀律措施。學生評議會對校方通過遺憾動議。作為回應,該校長辦了一個校政座談會,並提出「天台論」。大意是「過度」的自由就像沒有欄杆的天台,很危險云云。後來得知,現在最後一個上學日有上天台合照的「傳統」,應該可以算是這位校長的功績。2011年,時任教育局長孫明揚推動縮班,校長打算響應,又卻因舊生反對而撤回。

但余生也晚。老師和師兄口中有如神話傳說的人事,我未能目睹,只能耳聞,或在某位教育學者的「田野考察」中讀到。聽說1999年教育署視學來訪,對當時的自由放任校風不盡同意,竟引來學生評議會的遺憾動議,學生會還寫了一封(在校內流傳)的公開信,向當局闡述教育理念,校方也未加阻攔。我入學前後的那幾年,正是學生電腦小組(Student Computer Team, SCT)的全盛時期:華仁3D街景、串流平台,後來都在Google Map、YouTube出現普及。SCT也管理電腦室。我中一二時其餘熱仍在:某年暑假後到電腦室,牆壁上滿滿貼着那年七一遊行的全黑海報。果真是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人人憧憬相信進步和發展的九十年代。後來不知怎的,跟很多事情一樣,SCT就寂靜無聲地凋落了,像春天的木棉花一樣。

這都只是華仁自家的事。2014年後罷課、佔領運動、本土思潮相繼出現,對本港中學也多少有所影響。於今回望才明白,在華仁度過看似平凡的七年,其實多麼罕有。那年官府和學聯對話,岑敖暉自稱「被時代選中嘅細路」時,有點百感交集地想,時代跳過了我們,而把這般重擔交付予你們,真好。這實在是我們的福份。

現在談論到前人後人時,我也許會說,換了我做未必做到。記得中六時校方突然開始在上課時間鎖上大門,學生會執委會討論是不是要做點甚麼,學生報編輯說,不如把下一期的封面改成黑白,並且搞一個關於自由傳統的專題吧。我也覺得不錯,卻有成員認為,「學生的主要責任就是讀書」,這樣也好像有點過火,等等。最後的折衷方案,是不搞專題,但那一期《華粹》封面以黑白印刷。有多少同學明白我們的苦心,就不得而知了。對於自己往日種種不足,現在都看得清楚了;每當回想,總會暗自慶幸,好在沒遇到更有趣,更具挑戰性的日子啊。

某同事家裏是工黨人。最近某天跟他吃午飯時,他說,工黨長期執政的年代裏,他常跟父母抱怨,那美好的仗,都被他那代人打贏了,當跑的路,都被他那代人跑過了;到刺激的時代降臨,又想念以往的平靜。我只好回答說,民主政治有時像鐘擺,會擺過去,就會擺回來的。

以前讀到胡蘭成在與張愛玲結婚的證書上題「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會想,為甚麼兩句都用上聲結尾呢,唸起來不太好聽啊。後來留意到,原來十個字裏面有九個是仄聲。但如果現在還是只有這般的疑問,你說多好。

(2017年三月四日,於往伊斯坦堡航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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