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音並非粵語專利

眾所周知，粵語歌詞要求協音(粵語所謂「啱音」)，國語卻不用。

之所以如此，我見過至少兩個解釋：

(1)比起有六調的粵語，只有四聲的國語很難配合旋律，於是便不追求協音。
(2)粵語六調裏面，只有兩個(陰上、陽上，即「九」、「五」的音)有滑音，其他的都是同一音高貫徹始終。國語的四聲，卻有三個有滑音(只有第一聲陰平不是)，所以協音無從談起。

那個才對呢？單單比較粵語和國語，是很難有結果的。

於是我想，不知道越南語的歌詞又是否追求協音呢？一方面，越南語有六調八聲，也分陰陽平上去入，可以和粵語聲調一一對應；另一方面，越南語的六調裏面，只有兩個沒有滑音：通常翻譯為「平聲」和「玄聲」、分別對應粵語的陰平、陽平的dấu ngang和dấu huyền。這樣，填詞時應該比較難和旋律協調。

用五度標記法表達的粵語聲調。至於國語、越南語，可分別參見以上維基百科連結。

正所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找了一首有粵、國、越三語歌詞的歌：陳奕迅的《明年今日》、《十年》，和越南歌手阮飛雄主唱的《Ngày Này Năm Sau》，從中選出二十字作比較。同樣的旋律，歌詞分別是：

粵：「明年今日 未見你一年 誰捨得改變 離開你六十年」
國：「十年之後 我們是朋友 還可以問候 只是那種溫柔」
越：「Ngày này năm sau, hẹn mà không thấy người,
Ôi đã không mong đợi,mình cũng đã khác rất nhiều」

(有文化輸入，也有文化輸出。很多廣東歌、國語歌，都有填上越南語詞，經過重新編曲，由當地歌手演繹的版本。情況有如香港八十年代為日本歌填上粵語詞：《月半小夜曲》、《千千闕歌》便是。)

為了方便比較，我把所有的音高都轉成頻率，用赫茲(Hz)表示。旋律容易處理：《明年今日》用A♭大調，上述「明」字是A♭3即207.65Hz，餘可類推。

但說話時的聲調卻是相對的：只要同一句子內每個字之間的相對音高正確，絕對音高並不重要。周星馳《食神》中，用不同語調說「乜咁啱嘅」，便是絕對音高有變，但相對音高正確的例子。填詞也是同理。側田《好人》裏面的三個「沒結果」可作參考：音高一句比一句高，但只要句子內的相對音高不變，便不會不協音。

粵語六調裡面，有四個可以是同一音高貫徹始終的。從高到低，是陰平、陰去、陽去、陽平，也就是「三」、「四」、「二」、「零」的音調；其中「三」比「四」大約高4個半音，「四」比「二」大約高3個半音，「二」比「零」又大約高2個半音。用唱名表示，大約是「la fa re do」吧。另外陰上(「九」)滑音完結時的音高大約在「三」、「四」正中間，用剛才的唱名來說則是「so」。

在五度標記法裏面，「三」、「四」、「二」、「零」、「九」的音調分別是「55」、「33」、「22」、「11」、「14」。換言之，1-5的調值可以分別轉換成「do re fa so la」。國語、越南語的音調也用五度標記法標註，也可以這樣套用：例如國語第四聲便是「51」、越南語dấu sắc(「銳聲」)是「35」等等。

把這些相對音高翻譯成以頻率表示的絕對音高，有兩種方法：

a) 把第一個字的讀音對上旋律中相對的音高。粵語中「明」是陽平、「11」、「do」，便把「1」訂為207.65Hz，其餘十九字都以此作標準。
b) 在每一句的開端，都重新和旋律作對照。例如第二句首字「未」是「陽去」，「22」、「re」，旋律中則為C4/261.63Hz，便把「未見你一年」全句都作相應調節。餘可類推。

(a) 把相對音高翻譯成以頻率表示的絕對音高，只以第一個字為準

(b) 把相對音高翻譯成以頻率表示的絕對音高，每句句首重設

把音高變化畫成圖。驟眼看來，好像比較接近國語，沒有追求協音的樣子。可是我雖然會一點國語，卻不懂越南語。為免錯誤理解維基百科中的調值，便特意問了越南來的舊同事，請把那二十字的歌詞朗讀一遍。驟耳聽來，也是覺得沒有協音。

但是他卻說有。

於是我想，一個不會越南語的人單憑肉眼讀圖，用耳朵聽，恐怕流於主觀。於是我想到一個比較客觀的方法：計算讀音與旋律頻率之間差異的標準差(standard deviation)。做法有兩種：

i) 計算每個字的讀音和對應旋律之間的頻率差異
ii) 在旋律和讀音裏面，計算每個字與前一字的頻率差異(所謂取其一階差分，first difference)，再比較兩者之間的分別。這種做法可能更能聚焦於相對音高的流轉：旋律上行時，歌詞聲調理應相應上行。

無論是哪種做法，如果旋律和讀音完全一致(例如「明年」永遠同音，「今日」永遠相差7個半音)，標準差就是0。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討論的是歌詞，不是朗讀。

每升一個八度，頻率便增加一倍，為了方便比較，便以其對數表達頻率。

讀音與旋律頻率之間差異的標準差

這樣一比較……好傢伙，越南語的歌詞似乎起碼和粵語版一樣協音。只是我不會越南語，對其高低起伏沒有感覺，聽不出來也看不出來，如此而已。國語詞毋須協音的原因，似乎是主要因為音高不多，而不是滑音較多所致。

我的越南朋友是對的。

不過，我只是比較了二十個字，難免有以偏概全的可能。近數十年粵、國、越三語同曲異詞者甚多，相信如果能以統計方法作分析，也會相當有趣。敬以俟之來哲。

[檢疫隔離第14天，在酒店自娛時作。旨在拋磚引玉，請各方好友不吝賜教。]

===

臉書連結

參考資料：

• 越南歌手阮飛雄唱的《Ngày Này Năm Sau》
• 聲調在於相對而非絕對音高，從周星馳《食神》中用不同語調說的「乜咁啱嘅」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