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5 May 2020

《洛陽伽藍記》讀書札記

一、孝文帝493年遷都洛陽後,北朝浮華便盡聚此地。其時好崇佛,貴戚顯宦都喜歡斥資立寺作功德,城內城外共有大小寺院(「伽藍」)1367所。《伽藍記》作者楊衒之追憶所聞所見,也是以寺中較大者作地標,由裏及表,敘述城內外物事,有如澳門、威尼斯以教堂作地名一樣。

二、舊曆四月八日佛誕,慶典連綿數天,較之時下中外過節習俗,看來也不遜色。

四月四日似乎是節慶的開端。宦官劉騰任大長秋(官名,大約是皇后的管家)時捐資在城內立長秋寺,又俗稱「劉騰寺」,其中有六牙白象負釋迦像,這天會出寺巡遊。隊伍前方有「辟邪師子導引」,似乎類似今日舞獅賀新春的習俗。出巡隊伍頗盛,有「吞刀吐火,騰驤一面;彩幢上索,詭譎不常。奇伎異服,冠於都市」,也難怪「像停之處,觀者如堵,迭相踐躍,常有死人」。當年人命好像沒那麼矜貴,死人只是尋常。

城中寺廟眾多,長秋寺雖不能專美,卻是作者評價各寺盛況的標準。城東宗聖寺的伎樂,便是「亞於劉騰」,以致「城東士女,多來此寺觀看也」。該寺像的特點是高,達三丈八尺。粗略換算一下,即是大約9米左右。我在南歐遇過幾次天主教聖像巡遊,好像也沒見過這種高度的聖像被抬出來過。即使是在今天,這麼高的雕像出巡,也會引人圍觀吧。城內昭儀尼寺雖然是「尼寺」,結構功能可能更像天主教的女修道院,但其伎樂也是相當盛大,「與劉騰相比」。

在意大利巴里(Bari)偶遇的天主教巡遊,自攝於2012年6月10日
四月七日是佛誕前夕,氣氛達到高峰。城南景明寺為宣武帝於景明(500-503)年間所立,有「七層浮圖一所,去地百仞」,換算過來超過168米高,應該是誇大了。這天,洛陽各寺廟千餘佛像在此集合。佛像的待遇似乎有差別:昭儀尼寺號稱塑工精絕的一佛二菩薩像抵達景明寺時,景明寺的三尊像會出迎。此等神像迎送的習俗,今天長洲太平清醮好像還有,不知是否有關。

至於四月八日佛誕正日,記載反倒不多。我們只知道,前一天在景明寺聚集的佛像會順序經宣陽門入城,到宮前受皇帝散花。也許這天就像英國的聖誕、以前香港新春一樣,大家都留在家中過節,或者參與宗教儀式,沒有上街遊樂的興致吧。

三、但城內外千三百伽藍,包括剛才提及各寺,都不如永寧壯觀。

永寧寺建於熙平元年(516年),是執權的靈太后胡氏所立。據楊衒之憶述,其中「有九層浮圖一所,架木爲之,舉高九十丈。上有金剎,復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師百里,已遙見之。」去地千尺大概是240米,如果屬實,那就是當時的世界第一高樓了。即使以其他資料為準,也是僅次於埃及大金字塔。

大概寺院佔地廣大,又位居城內,後來洛陽歷經兵革時,也就有了兵營、監獄的功能。建義元年(528年),爾朱榮領兵入洛,在河陰殺公卿千三百人,行廢立之事,便「總士馬於此寺」。永安二年(529年)五月,宗室北海王元顥借南朝梁兵攻入洛陽,也「在此寺聚兵」。後來爾朱兆俘囚孝莊帝,起初也是把他關在永寧寺的門樓上。

永熙三年(534年)二月,永寧寺受雷擊,起火燒毀。從起高樓到消失,前後只有18年。當時人顯然記得深刻:千載以下,我們還讀到「火初從第八級中平旦大發」、「時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皇帝下令禁軍一千人救火的細節。

同年七月孝武帝元修與權臣高歡決裂,西逃長安。十月高歡立元善見為帝,遷都於鄴。洛陽遂荒廢。

根據Youtuber Ollie Bye製作的影片,永寧寺矗立時為世界第二高建築物,僅次於埃及大金字塔。
四、南北相輕,自古皆然。楊書中謂南朝為「偽朝」,以江南為「荒服」,南人來投者則稱之「投化」、「背逆歸順」,自然是標準操作,但尚不及今人以禽獸昆蟲互稱。南朝有人寫書提及洛陽城東某石橋,說是某朝某年造,他憑記憶中先前所見碑銘更正之餘,更不忘指責他們「舊事多非親覽,聞諸道路,便為穿鑿,誤我後學」,可以想見當時風氣。

但孝文帝遷都漢化,也免不了要依賴北來南人革新制度。例如王肅,作者在提及他所捐的正覺寺時,便說「時高祖新營洛邑,多所造製,肅博識舊事,大有裨益,高祖甚重之,常呼王生」,其尊重可見。

南北飲食也相當不同。北方喝乳酪、食羊肉,似乎畜牧業甚盛。而茶,當時被視為南人的飲料。他寫王肅逐漸歸化,是這樣的:
「肅初入國,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常飯鯽魚羹,渴飲茗汁。京師士子道肅一飲一斗,號為漏卮。經數年已後,肅與高祖殿會,食羊肉酪粥甚多。」
對於褒北貶南,楊氏有時好像太過用心。書中記城東景寧寺事時,便引用帶兵護送元顥入洛的南朝梁將領陳慶之說:
「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並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所謂帝京翼翼,四方之則,如登泰山者卑培塿,涉江海者小湘沅。北人安可不重?」
這段話好像不時會用來引證「孝文帝遷都後,北朝勝於南朝」。按陳慶之在洛陽時為永安二年(529年)五月。而楊氏記城內永寧寺事時,就說去年(528 / 建義元年)四月十三日河陰之變「新經大兵,人物殲盡」。不知陳慶之所見留在城中,打算依附北海王的「衣冠士族」、殷阜人物有多少?且別說陳慶之此後便回到南方,在河北的作者所聽聞的語錄,又有多可信了。

但作者反正是信了。

五、楊衒之記永安三年十二月三日(531年1月6日)爾朱兆囚殺孝莊帝時的感嘆,其中有不忍盡言者。

亂局初起時,公卿千餘人於河陰之變罹難,楊氏在外得免。之後有北海王短暫入洛之事。到孝莊帝在殿中擊殺權臣爾朱榮,又帶領洛陽城內士庶擊退爾朱氏的餘部,一時間的氛圍是短暫的亂局剛過去,撥亂反正的時刻已來臨,美好的昔日將要回來。爾朱兆反攻,也被隔在黃河對岸。想不到,沒多久有天黃河「水淺,不及馬腹」,叛軍便就此過河攻入城。

楊衒之寫到這一段的時候,雖然也有修辭和當世政治的考慮,但他所受到的打擊也躍然紙上。他說黃河水淺如此,是「書契所記,未之有也」;沒可能的,天時怎麼會這樣幫助逆賊呢?難道經史所載都是虛構的嗎?他哀嘆道,「若兆者,蜂目豺聲,行窮梟獍,阻兵安忍,賊害君親;皇靈有知,鑒其凶德,反使孟津由膝,贊其逆心!《易》稱天道禍淫,鬼神福謙,以此驗之,信爲虛說。」

這是禮崩樂壞後,短暫回光返照,然後核心信仰再受現實事件重擊後的絕望。

之後出身北方邊疆的武人宇文泰、高歡分別在長安、鄴城擁立魏帝,但怎比得上「皇魏受圖,光宅嵩洛」後的文士朝廷呢。

二十五年後,他在南方的士族同儕庾信在《哀江南賦》裏寫到江陵中否,也表現出同樣的絕望。侯景作亂,梁元帝繼位而擊敗之,期間雖有兄弟相殘,但總算光復舊物。誰知不旋踵西魏兵攻入江陵,驅城內百姓數萬入關為奴。中興道銷,「天何為而此醉」,亦有此不忍盡言者在。

自此,中原南渡者及其後代也不再主導南方。南方本土武夫陳霸先化家為國,其皇族甚至有循環再用謝安墓(對,就是「王謝堂前燕」的陳郡謝氏)葬母之舉,可見時代已翻過新的一頁。

故事結尾,北方邊疆武人普六茹那羅延在589年擊敗南方本地土著的代表陳叔寶,重新混一華夏。

六、「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楊衒之在洛陽荒廢後十三年因事重臨舊地,只見「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便動心記下他所見聞的一切。他害怕一代風華,終會被後世所遺忘。

七、最後推介兩本我喜歡的魏晉南北朝史著作。

另外多得維基文庫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很多市面難求的舊書都可以免費讀到,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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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原文

(2019年3月19日粗略筆記,至2020年5月25日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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